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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91章 第 91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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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91章 第 91 章

恢覆上班的第一天, 大家都尤為興奮。

部門同事嘰嘰喳喳地聊天,分享封禁期間的趣事,猜測常吃的餐廳何時開門營業。

你擦拭了兩遍桌面, 將死去的仙人掌盆栽扔掉, 用小刷子仔細地清理鍵盤縫隙的灰塵。做完一切後,你坐在工位, 心不在焉地瀏覽公司內網的新聞,回覆微信群的消息。

“靚妹四人行”群裏一大早便熱鬧了起來。封禁期間你沒少幫她們寫報告,鄭姐、夏姑娘和李姑娘一聽說解封,立刻往拉薩寄來特產。

一連幾天你都不在狀態,時不時盯著窗外發呆。

三個月, 足以讓許多習慣形成。每天早晨, 洗漱完後的你拿毛巾擦著頭發,走到島臺前伸手一撈,卻只撈到一把空氣,沒有熱牛奶。你擡眼望向電競房, 那裏只有一把空蕩蕩的椅子。

夜裏電閃雷鳴,你迷迷瞪瞪地翻身坐起, 抱著枕頭赤足走到電競房前,推門的手卻驀然一頓。盼盼茫然地用尾巴蹭你的小腿。

睡覺前你總是靠坐在床頭,將臺燈擰到最亮,就像是在等著什麽人為你念書。

肢體記憶,太要命了。

解封的第二天,謝問東便回了內地處理事情。他讓你等他回來,等他送你兩件禮物。

你不知道他要送你什麽, 說不清是期待還是抗拒,便只是沈默。

半個月後, 他風塵仆仆地回到拉薩。

他帶你去他家裏,下車前,他往你眼睛上蒙了一條紅綢。

“來,手給我。”他說,“不要怕。”

你把手遞到他的掌心,閉上眼睛任由他拉著你往前走。秋雨後的青草地柔軟而潮濕,鞋底踏上去輕而無聲。謝問東輕聲提醒你臺階,你放慢腳步,踏過六級臺階,進入室內。

他帶著你經由螺旋臺階上到了二樓,走過一段鋪著羊毛地毯的地板,他停下腳步。

他摘下你眼前的紅綢。

你睜開眼。

你看見了文心。

這是一間近五十平米的書房,三面都是到頂的黑檀木書櫃,整整齊齊擺著書,大多是豎版繁體的線裝書,按年代與作者分門別類地有序排放。你一眼掃過去,看到了《二十四史》、《資治通鑒》、儒家四書五經,道家老子、莊子、列子三經,各位詩人、詞人、文人的作品編年校註,蘇軾的全集占了整整兩排,後人為蘇軾作的傳又占了整整一排。此外還有數不清的古代閑書、雜書、小說戲曲。

右側的書櫃擺放的是外國文學,第一層屬於俄羅斯。托爾斯泰、陀思妥耶夫斯基、普希金、契訶夫、布羅茨基、馬雅可夫斯基、果戈裏、布爾加科夫,他們的名字組成了俄羅斯漫長的邊境線,那裏有西伯利亞終年不化的凍雪,有從未停止的寒風。第二層屬於拉美,映入眼簾的是馬爾克斯的全集。

書太多,太密,僅僅是目光從頭到尾掃一遍,都需要太長太長的時間。

新書的油墨味,老書的時光味,交織在一起,宛如無數個時空重疊。

謝問東的聲音喚回你的意識。

“疫情耽誤了很長時間。”他說,“再加上有一些老式線裝書無法通過快遞郵寄,只能飛過去取,所以現在才集齊,希望不算晚。”

你想,怎麽會晚呢。

書房中央是一張三米長的大書桌,旁邊的博古架上擺著筆墨紙硯。厚厚的各類宣紙、竹紙、雁皮紙、絹,一整排各種出鋒長度、筆毛材質、筆桿材質的毛筆,一整箱松煙、油煙、朱砂墨條,有些老墨上呈現著明顯的歲月痕跡。硯臺也占了整整一層,首先是端硯,綠端,白端,紫端,宋坑一片紅。然後是歙硯,金星,水波,眉子,羅紋。此外還有其他文房器物,筆山,筆洗,筆筒,硯屏,臂擱,各色毛氈,印泥,印章。

你望向窗邊,沿著墻有一排小青松盆栽,托舉著傍晚的殘陽。

謝問東微笑說道:“這是第一件禮物。來,看看第二件。”

你跟著他離開書房,在門口頓住腳步,門框上方有兩行啞光暗金的浮雕。

Per Aspera Ad Astra.

循此苦旅,以抵繁星。

謝問東拉住你的手腕,帶你來到二樓盡頭的房間。

他推開房門。

你看見了江湖。

映入眼簾的是一套夜行衣。黑衣,黑褲,黑靴,黑腰帶,黑蒙面巾,黑包頭巾,袖口繡著一朵金線蓮花,領口繡著你的姓氏。

除此之外,整面墻的大衣櫃裏滿滿當當掛著各種古裝。劍客的白衣,小二的粗布衫,刺客的黑衣。

右邊是一個武器庫。刀,劍,長槍,斧,弓箭。

謝問東拔出一把劍,握住劍柄拋了拋,笑得意氣風發:“這屋裏有一個暗室,劍譜都在裏面,顧兄有空可以找找。”

你望著他。

“你說,150塊錢一米的黑布擊碎了你的江湖。”他從衣兜裏拿出一個綠色封皮的小本子,放入你的手心,“現在,我把江湖送你,希望不晚。”

你垂眼看向手心,這本詩集記錄了你敏感又多情的心事,少年人的每一次心碎,每一次期許,都完完整整地記錄在案。它遺失在涪江,隔著三年多的風霜與哀愁,回到了你的身邊。

從很小的時候起,你便知道你是涼薄之人。這世間你真正在乎的東西極其稀少,說到底,不過是兩樣。

你的江湖與你的文心。

江湖碎在布店前,文心碎在南山的臺階。後來的你曾尋尋覓覓無數次,在書頁中,在那曲的湖底,在深夜的無眠中。你找尋不見。

可是今天,在拉薩的第一場秋雨裏,你再次看見了它們。

他贈你江湖。

他全你文心。

你微笑地擡起頭,說:“這半個月,我很想你。”

謝問東眼神微動,靜靜地望著你。

你說:“謝兄,陪我喝酒吧。”

他一笑:“這情景似乎有些熟悉。”

你也笑:“不會的。”

走下樓梯,穿過客廳,來到庭院,你終於明白他為何要用紅綢蒙上你的眼睛。整座房子變得古色古香,宛如武俠小說中某個門派的莊園。

你們來到庭院對飲。

兩人喝了三壇酒,老樹根旁擺著一堆挖出的泥土。

謝問東說:“你知道,我沒有催你,你不用覺得有壓力。”

你微笑地飲完最後一口酒,說:“嗯,我知道。我會給你答覆,但我需要時間思考。”

他說:“不急。”

接下來的一周,為了市國庫招標的項目,你們部門加班了整整一周,靠著咖啡續命。周六晚上閑了下來,你跑了許多家商店,買到了一張老式電話IC卡。

如今,電話亭已是稀有物品。你開車轉遍了城區,終於找到一個年久失修的電話亭,裏面的臺式電話雖然銹跡斑斑,但好在還能用。

你插入電話卡,撥通了一個號碼。

嘟——嘟——嘟——

電話接通了。

你用手指纏繞著電話線,聽著對面的呼吸聲,久久不語。

許久,他笑了起來:“又和我玩啞謎呢?顧如風,說話。”

你笑了起來,就像那年你跌跌撞撞地穿過宿舍走廊,又像那年你在酒店咬著被角無聲哽咽,你像那些年一般問道:“你怎麽知道是我。”

“還能是誰。”

你倚著電話亭,將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上,指尖撫過電話線上斑駁的鐵銹,輕聲道:“你知道,你對我很重要,所以,一切最重要的事情,我會先告訴你。”

在你面臨重大抉擇之時,你會想起他。你總是會想起他。在你一切最莊嚴與最卑下的時刻,你都會想起他。

他說:“告訴我什麽?”

“我可能要談戀愛了。”你說,“你不用再等我了。”

那年你踏著渤海的浪潮,與他緊抱著在沙地上翻滾,定下約定。如果三十歲還沒有結婚,你們就湊合過。

陳知玉說:“顧如風,你開心嗎?”

“開心。”你微笑著說,“很開心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

夜裏十一點,路上人聲寂寂,不時有車疾馳而過,此外便只剩寂靜。

你說:“你是我的第一個朋友,也是很長時間以來唯一的朋友。陳知玉,你對我來說太重要了。重要到什麽程度呢……有些事情的第一次如果不是與你做的,我會不安。”

陳知玉沒有說話,只安靜地聽你訴說。

“初中時候我和人網戀,發現對方是男孩,除了震驚,剩下的就是惶恐了……那時候我沒有辦法接受與男生談戀愛,但我依然想的是,就算要與男生談戀愛,第一次一定是與你……你能理解麽?”

陳知玉嗯了一聲,說:“我能理解,因為我與你一樣,顧哥。”

“可是,我不能與你談戀愛啊。”你說,“如果我們現在的關系是95分,談戀愛後或許會更親密,變成98分。可……如果不是呢?如果減少成80分呢?我怕啊,陳知玉,如果變成一地雞毛,那我們之前的十年又算什麽呢。如果沒有那十年,我的過去真的連回憶也不剩了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陳知玉重覆了一遍,“顧哥,我知道的。”

你說:“那麽,我要去談戀愛了,你不用再等我了。”

陳知玉說:“你在愧疚麽?你覺得你耽誤了我?”

你嗯了一聲。

陳知玉笑了起來:“你還記得初中的時候你第一次對著我哭嗎?你以為我去找王瀾玩,不要你了,你哭得好難過。自那天起我就決定,無論什麽時候,我都不會再拋下你一個人。我願意成為守候到最後的那個人。”

“那你現在可以放心了。”你說,“我會很幸福的。所以,你去談戀愛吧,去試一試,去體驗,去生活。”

他說:“嗯,好。”

你微笑起來,即使他看不到。

你拒絕與誰一地雞毛,又選擇與誰跳下輪船。

他說:“你一定要幸福。”

電話掛斷後,你慢慢蹲下身。書包裏有剛辦下來的護照與簽證,手機裏有一條飛哈瓦那的機票訂單。

蹲了一會兒後你恢覆了些力氣,撥通了第二個電話。

你依然沒有說話,可他通過呼吸認出了你。又或者,這一周以來,他一直在等待著這個電話。

他聲音溫和:“你有話要說麽?”

“謝兄。”你用手指一圈圈纏繞著電話線,“抱歉,這周工作很忙。”

“沒關系。”

一輛車在路邊停下,車主打著雙閃開著車門,去便利店買東西,很大的音樂聲飄蕩在夜晚的街道。

“要擁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……曾沿著雪路浪游……”

你的手指在冷風中瑟縮了一下,你說:“太重了。”

太重了,重到你連略微想一想失去,都會撕心裂肺。

“謝兄,你是我遇見過最好的人。”你說到一半,又嘆息般地說了一句,“太重了。”

謝問東說:“是我給你壓力了麽?”

“可我說過,送你的那兩件禮物,不是因為我想送,而是你值得擁有。”他說,“我愛你,並非因為我愛你,而是愛如影隨形相伴於你,你天生就擁有。”

“不是的,我很喜歡那兩件禮物,非常喜歡。”你用舌尖舔去滑落至唇角的鹹澀液體,輕聲道,“我也非常喜歡你的愛,非常。”

你該繼續解釋的,可更多的液體順著眼角與下頜滾落,你只好沈默。

因為見過太多次花落,見過太多次血淚,你不想再見到。你不想面對花落,於是你拒絕了花開。你不想面對心碎,於是你拒絕了心愛。

你該解釋的,可你說不出話來。你寄希望於他能懂你。你還是這樣的任性。

看啊,你明明在拒絕他,你卻仍在恃寵而嬌。

他問:“你在哭麽?”

你望向街邊,車主仍沒有回來,歌已切換。

“想不想看花海盛開,想不想看燕子歸來……”

你閉上眼睛,用手背擦去眼淚:“謝兄,言不盡意,我給你寫了一封信,信很長,寫了很久,很認真,我想說的話都在裏面。”

歌聲在繼續。

“你說別追啊,

又依依不舍。

所以生命啊,

它苦澀如歌……”

你終於忍不住哽咽起來,滾燙的淚水順著下頜滴落。

愛是什麽呢,愛是早晨十點鐘島臺上的熱牛奶,是傍晚醒來時身上的薄毯,是刷得一塵不染的小龍蝦,是每一杯不同的調酒,是閃現給治療。是雷雨夜下意識停在次臥的腳步,是一日三餐,是論持久戰。

愛是想觸碰又縮回的手。

你不再掩飾哭腔,斷斷續續地說:“謝兄,你不要難過,忘了我吧。”

車主回來了,開著車揚長而去,可音樂聲仍被留在了空中。

你說別愛啊,又依依不舍。所以生命啊,它苦澀如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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